昭禅同人:《碧水吞麟》30回。
【冰玉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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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:
从贾充那里闻知刘禅曾有异心,司马昭大惊。一夜不曾好睡。
隔日,立刻开始着人调查刘禅最近的举动。
……
当初将星彩调离,趁刘禅重病,贾充与司马昭在他身边安排不少侍女和宫人作眼线。如今命人传报过来,那边的资料倒是一直准备得很充足:
【安乐公近日并无特殊动静。】
【另有一些监视不到的时候,都是刘禅大人与晋王在一起‘私语’。若有异动,大概晋王比我们更清楚。】
虽然令人恼羞成怒,但司马昭无言以对。
他改问安乐公这些日子具体做些什么,得到的答案是——
若无司马昭召唤,又不去监问新安乐公府建设……
刘公嗣大人往往只在树下静静合袖坐着,闭目养神。一炉香一歇。如此终日不绝。
入夜则在庭院中散步,看星辰。
基本不曾吟诗作赋,也不曾弹琴演歌,更不练习书法。——所以没有办法提供废弃的书稿给晋王殿下监看。
如此滴水不漏,倒是很有刘禅的风格。
司马昭心中惆怅,片刻后升起无明业火,一巴掌拍裂了凭几扶手。
“小柔奴!竟然暗中防备我到这个程度!”
……
贾充隔日又来拜访司马昭,陡然“撞见”这位尊贵的晋王殿下审讯查疑,又憋得无从下手,乐得为司马昭施展自己的手腕。
他侍坐在司马昭身侧,细细询问来人,刘禅近日置物采购中是否有怪异之处。——观其所用,知其所求。
被偷偷传来的安乐公府理事仔细思考后,回答说:
安乐公命人搜寻来六七只黑猫,一律要公的;他给每只猫都取了名字,小心豢养在竹笼子里。——又令人买来很多巴掌大小的小镜,铃铛,五彩丝线。这些都被带去新府中了。
司马昭听得忍不住想笑。
“养猫倒也不算怪异。”贾充捻着下巴沉吟道。
贾充再三追问,安乐公府理事才又想起:
安乐公曾催促赶制一批新的衣袍。是他亲自为下人设计的仆役服装。一共五十六件。——这些衣服多是宽袖大披,素布裁剪,工期催促得急,甚至来不及赶制相配的腰带。
……
衣物做出粗样来后,安乐公始终不满意。于是宫人用驴车与大竹筐装着这些沉重的布料和衣物,数次往返安乐公府。
听到【大竹筐】,司马昭笑不出来了,他的脸色瞬间阴沉。
他想到的是魏文帝曹丕当年做太子时的旧事——大竹筐里可以装沉重的衣物布料;也当然可以藏着某人以逼耳目……别人对这事可以不敏感,司马家对这个典故实在是印象至深。
“你们……下次要好好查看这些物件。竹筐里要仔细翻看。”
贾充柔声吩咐道。
“回禀殿下,大人。那批衣物昨日已经确认完工。悉数清点入库。”
安乐公府理事合袖报告。
言下之意是——用“大竹筐装绢匹往返安乐公府”之事已经结束。调查的时机已经错过。
至于大竹筐中究竟装得是布料衣物,还是装着阴谋外人,只能存疑,无可捕捉。
“……”
可疑的污渍滴入水中,慢慢扩散。令人不悦地渗透开丝丝缕缕——
所有的【可疑不可证】都是剧毒,
勾得人往最魑魅魍魉的阴霾中展开联想。
司马昭出神了许久。好一会儿,才冷冷吩咐道:
“此事不必再议它。给我好好照看安乐公。他的消息以后每日一报。“
“喏。”
贾充慢慢喝着淡酒,望向堂前跪着的安乐公府理事——这个男人须发皆白,皱眉低头,抿着嘴角。似乎也在猜测这忽如其来的审问意味着什么。
半晌,贾充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:
“老翁,回去不要乱说话。不可打草惊蛇。“
“……喏。”
……
不知是不是算巧。这日下午,刘禅突然写了一封书信寄给星彩。——信自然被司马昭暗中拦截下来,放在案头上观看:
“
嘒彼小星,维参与昴。
肃肃宵征,抱衾与裯。
实命不犹!
近日体寒,恐弱病益重。有负前约了。维以从前药方调理。
……夜观群星,星彩若晤;天命如斯,吾心甚安。
遥遥想念你披挂战甲的样子(这句话后面的字迹被涂抹掉了)
或近日会开始锻炼身体。”
书法清秀端正如前,但文句里却透着一种神思恍惚,躁动不安的气息。
写信的刘禅心里有些乱。这又是一种不寻常。
用妻子的名字对应星辰,说自己每夜遥望星空,是在注视“星彩之华”……未免太浪漫。
而信中莫名感叹“征人”在外,命运不同。——
这个“征人”,到底在说谁?
疑虑未定,司马昭扣下了这封信。——
考虑到刘禅和星彩君臣夫妻多年,默契至深,若其中在暗暗传递什么讯息,怕防不胜防。
人心一变,万般都逆了天地。一处可疑,处处都变得不顺眼。
望着刘禅写给星彩的情书,司马昭心里莫名浮起厌恶。
*他有心事,只同心上人讲。
这暗暗忧伤的喟叹之姿,委屈做给谁看呢?!
司马昭的心渐渐横冷,硬如铁石起来。
……
02:
司马昭还有很多正事要做——接下来一桩接一桩,都是桌面上重要的布局。
秋月夜宴后,他要奉诏入宫协理,给各部布政。以天子的名义封赏群臣,接受诸王诸长诸督守的拜谒。行礼仪大典,为春日节之前的民生做布置……
再加上代领武将秋练演武,各属地大小宴会游猎。位极人臣,天下守望的司马昭,连应酬都像打仗,盛大且不容错漏细节。
这忙碌,不是巡政胜是巡政,司马昭需住进宫里,一连十天不能回府。
他忙得几乎顾不上喘气,屡屡觉得胸口疼闷。每日竭力打起精神尽兴饮酒,纵马出游,回到床榻上时,都感到疲惫不堪。
刘禅的消息果然每日传来。司马昭披衣,忍着胸闷看帛书:
X日。安乐公夜里披衣出来,仰望星空,叹息说:人如流水,星辰万古。
X日。安乐公因受风寒病倒,需静养数日。
X日.安乐公催促下人买各类鲜花数十篮。挑出其中的桂花,带病坚持做桂花糖膏。
因为劳累过度,安乐公病倒在蜜罐前,被人扶进卧室休息。
……
“小奴子!你倒是闲出病来了!“
司马昭打哈欠,闷闷感叹。
这天夜里,司马昭做了个浅梦:
梦见自己被一头银色的巨蟒慢慢衔住,叼去了夜幕深处。
巨蟒没有牙齿,只有潮湿而柔软的口腔,在吞吐间喉壁紧紧束缚住司马昭的身体。随着无声而滑润的蠕动,司马昭被这柔软的长舌勾弄,滑进了巨蟒的腹中。
那蟒腹里初觉一片幽暗空浮,浩瀚无边。仔细一看,竟是漫漫星海,不分天际与海面。司马昭可在其中任自浮荡。上下无方。
他掬起一捧浮荡着星光的海水,咽下去,觉得甘美异常,有桂花芳香。
于是司马昭畅游于其中,温暖而依恋不止。
……
梦醒时分,司马昭坐在床头,抚摸着心口,一阵阵惘然若失。
03:
第二天,司马昭携天子与群臣秋猎,一路繁琐事,倒也算诸行平安。
至五六日归来途中,司马昭发觉自己身体好了许多,精神也莫名振奋。
贾充向他推荐裴氏与王氏的年轻人。荀勖献上新的协律,律吕暗暗吻合旧时盛世的音调。天下王气蒸蒸北归,【司马氏的盛世】呼之欲出——
臣下们聚心共用,朝廷出现贤达的新面孔,这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。
策马行在洛阳道。司马昭看着路边枫叶锦绣如焚,雄心感慨:
多年带兵打仗,却皆不如这一次巡游;眼中所见处,无不鲜艳非常,明媚绚烂。令人喜如少年——
【江山如画,壮美斯绝。终于还是要归于一人之手。】
【沃有天下,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。】
*何以不能是我呢?——
念头一起,司马昭心里暗暗吃惊。什么时候,自己有这个野心了?
从前的他,平心而论,天下之大,不如宝刀名剑、怒马鲜衣。
昨日浪荡子,今朝野心狼。
今之我,与昔之我,是同一个人吗?
还是人之为人,总会瞬息万变呢?
只怕命运随流,许进不许退。连一个人究竟是谁,外顶着什么名号,内藏什么用心,也还有一股宏大的力量推着他,不能自由。
“此间乐……少几个同乐的人啊。”
司马昭喟叹道。他突然模糊地脑海中拂过一个念头。
*我这辈子,也只得自称为【孤】。
*而刘公嗣那个小柔奴,却自称过【朕】。
……
“子上。”
耳边的呼喊声打断了司马昭的沉思。他回过神,发现贾充慢慢策马过来靠近他的马车,嘴角抿着。又是要打小报告的样子。
“公闾。”
司马昭从车上向贾充打招呼。一眼瞥见贾充身后跟着几个人。是两个彪形大汉,按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。
“怎么?”
“刘禅这几日果然有异动。”
贾充一开口,言简意赅。
司马昭眨了眨眼。那一瞬间,贾充简直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震恸。
然而下一秒,司马昭居然面色不稍变,淡淡说道。
“讲吧。”
……
04:
种种迹象表明,刘禅在谋一个时机,专等司马昭有事不能顾暇。
自司马昭外出公事后(刘禅给星彩寄信的第三日),刘禅突然告病,带着府中心腹的十余人,以“准备例行检点新安乐公府,并游园散心”为理由,匆匆驾车出门了。
司马昭安排的侍从眼线几乎都被留在府中。因为安乐公出门时还同所有人有说有笑,所以一时间侍卫宫人们也并不有疑。
等到入夜,不见安乐公回府,只有宫人回报说安乐公在新府邸留宿。
第二天,第三天,依然如此。
……
府中的理事长官担心安乐公有什么意外,要求派遣侍人前往服侍,不料侍从们到了新安乐公府门前,竟被持刀披甲的卫士挡了出来,连台阶都没准上——
监府理事听闻回报后,清点府中之人,发现府中已悄悄撤离了几十人,都是平日安乐公的心腹亲信。这才发现事情有所不妙。
旧安乐公府内一时失控。
为弥补疏忽,安乐公府的监府理事立刻授意司马昭的密探去晋王府汇报。——然而晋王在外,无人可商量。
他们又立刻派出一小队人马,前往新的安乐公府调查;
这支小卫队因为没有命令,不敢擅自闯入新安乐公府。只能埋伏于附近,问遍附近乡人,查询刘禅去向。
他们得知【安乐公的确曾率人驱车进入新安乐公府】。
进入安乐公府后,刘禅的卫士立刻手持武器,将园中没有完工的工人悉数遣散了出来。
随后封门闭院,再不许其他人进入。
……
调查至此,已是与安乐公失去联系的第五日。
司马昭的侍卫试图趁夜潜伏进安乐公的新府邸,才发现这间府邸被设计得十分警秘,暗布机关,难以潜入——
司马昭的卫士未曾等到命令,只得将新安乐公府包围起来。仔细注意外出车马动向;勉强确定刘禅还没有逃出。——
其间有人一时易激,以【安乐公府人寻主】的名义企图强行进入新府邸,被新府中刘禅的一道手书挡了回来:
刘禅在手书中严词斥责来人藐视安乐公威仪。声称自己平安无事。喝令自己的府人回去。
旧安乐公府执事只好带人佯装撤退;留下司马昭的卫士依然原地守防;这边连夜派人出城前来报告司马昭和贾充——
至此已经是第六日了。刘禅一面也不曾露过。
连他究竟在不在安乐公府中也没人能保证。
新的安乐公府里,这几日倒确有炊烟蒸水汽,大约还是有人在其中造饭。
也偶尔会飘来异样的刺鼻气味。
但,这又能说明什么呢?
……
05:
司马昭眉头皱了又平,腮边齿动,暗暗握拳。
他听完所有的汇报,仿佛无动于衷。见侍卫队长不再开口了,才慢慢问道:
“都说完了?”
贾充又将随军而来的那个小姑娘带到司马昭面前:
“这小东西……今早从新安乐公府偷偷跑了出来。被守在府门外的侍卫抓获——”
贾充轻轻一推小姑娘的后颈,搡得她跪在司马昭的车撵前。
“说呀,刘禅在搞什么鬼?”
“安乐公……安乐公大人……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!”
小小的女孩见到司马昭车马威仪,吓得吱吱哭了起来。衣袖脏了,鬓发也散乱开。
没头没脑,上来就是这么一句。
“你在那园中做些什么,为何又跑了出来?”
司马昭问。
小侍女跪在地上,哀哀啜泣。说话全不在重点上:
“奴婢不是旧府里的人。是被招进新府里喂猫喂鸟的下人——”
“东南角的那只大黑猫,奴婢喂食之后没有关好笼子,被它走丢了。我怕安乐公伤心,于是出来寻找……”
贾充瞪大眼睛,扯着少女的发髻道:
“你只管说你是怎么从新府里出来的——”
“呜呜……我担心那猫儿从暗道里跑脱,就从新府的暗道里跑到外面来寻它了!“
女孩仰着头,吃痛,叫了起来。
“快说!安乐公是不是早就跑了!”
“呜呜呜,不会呀。奴婢昨日还见到他。”
“昨日我被大猫抓伤了手,安乐公见到,还安慰我说喂猫辛苦了……呜呜,……说让奴婢委屈几日。后天他就走了,……到时候就可以把这些猫放掉了……”
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她完全慌神,口不择言。虽然隐约明白现在的状况远比【走失安乐公心爱的黑猫】要严重,却万万不知道从自己口中,说出了多可怕的秘密。
安乐公府有暗暗通往外面的秘道。
安乐公亲口说后天就会离开。
他这一去,连府中的宠物也可以遣散——
这,几乎就能说明问题了。
贾充冷冷地望着小姑娘哭泣发抖的背影,仿佛那是刘禅;他眼神锋利得能剜出这身子里的一颗心。——
而此刻,他内心深处,却是暗暗欣喜愉悦。
他没有抓住姜维。当他听到消息追赶而去时,姜维已人走楼空,只剩下他托管在庙堂里的一匣头发。
但这一次不一样了。他抓住了刘禅的尾巴。
刘禅准备逃离,也许将会去和姜维、甚至钟会相聚。这些败军蝼蚁将被一网打尽。
所有不愉快的余音将同时永远消失……
贾充抬头看着司马昭。司马昭的眼神发直。大概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吧?
一瞬间,贾充甚至回想起刘禅写给星彩的信。
“近日会开始锻炼身体”,——
啊,是了。
要去哪里锻炼身体呢,安乐公?
06:
司马昭轻咳了两声。
他吐出一口浊气,皱起眉头,脸上浮现苦涩的表情。
他的脸如同干涩的戈壁滩,只有碎石与碱土,连荒草也无;无可吹动。
所以你几乎从他的神态里看不出天地间有怎样的刺骨寒风呼啸肆虐。
……
他低下头,按着自己的心口,沉默不语。
“子上。接下来怎么说?”
贾充问道。
“把这小姑娘先带回我府上暂放几天。“
司马昭抚摸着车把手,慢慢说道。
“子上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贾充微微皱起眉头。
司马昭当然知道贾充的重点。
他侧头看向路边红叶,两道黄枫。这些绚丽的色彩弥漫眼界,而尽头,是贾充黑色的眼眸。
“不瞒你说。”
司马昭慢慢地将手摸进自己的袖子,微微抬头,眯着眼感叹道:
“公闾。这几天……我曾想过放他一码。”
司马昭的音调与从前不同,那洪亮明朗的声音,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缕幽暗。
“我总以为,他当初在蜀地没有弃我,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忠诚了……”
“可是,天命向我,他却只想着逃出我身边——“
贾充策马挨近司马昭,默默地等待着司马昭的决定;
而司马昭低下眼帘,从唇边慢慢吐出一句话:
“不过,我还是希望就此作罢。”
“子上?!”
“公闾,我一直想说。对于【钟会、姜维没有死】这件事,你过于在意了……“
“这耽误了你太多宝贵的注意力。”
“子上……”
司马昭眯起眼睛。他摆摆手,明白好友兼心腹属下贾充立刻脱口而出要反驳什么。
“你想追回【跑失他们】的责任。——但这从来都不是你的责任。你已经帮我赢得了战争。这就够了。”
“我依然认为……钟会也好,姜维也好,都不再有什么攻击力。”
“他们能够有所作为的时代,已经结束了。”
司马昭从马车上站起来,他慢慢走下马车,对贾充一指这林间大道和远山峰峦。高天流云,远山一丛丛彩色的树影。山川下,碧绿的河水如同玉带弯弯。
“公闾,如今——是我站在这大好河山前。”
“我的这只手,要创造一个仁德之世,令天下千万户安乐其中。不忍背弃离德。”
“这……就是顺应的洪流。——而钟会、姜维,只能成为逆贼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,他们两个逆贼居然还会再联手,甚至拉起一支值得我正视的军队……”
“那时候,我还是可以再挥兵南克。证明我注定要平定天下,靖为王土。”
司马昭握紧拳头,眼中熠熠生辉。
“我将一直赢下去。这就是我的天命——”
“在蝼蚁踞于朽木之前,天下有这么多可为之事。”
“这才是你在我身边,最该为我注意到的事情——。“
贾充一怔。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。——
子上蕴藏的潜能终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彻底激发出来了。
眼前这个人,他期待了很久。如今背对他站着,放眼大好河山,张开【天下雄主】的气魄,令人心口滚烫……
“说这句话的你,气势真不错。”
“居然有点道理。”
“我真是服了你啊……”
贾充苦笑起来。但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司马昭的身上时,发现有些不对劲。
“对,就这样。不必再担心钟会和姜维……”
司马昭冷冷地回过头,贾充这才看见他那夕阳下那张冷漠的脸。
*冷漠的司马昭?
这句话原本就该是个悖论。任何时候,司马昭都是一个那么热情,开朗,明亮的男人。
而现在,这个人,在灿烂的秋阳下,呈现出慑人的阴沉。
“至于刘禅——”
司马昭眼中掠过一缕寒光。他的声音很平静,他慢慢将手从衣袖中取出,——有一个小小的,一扯的动作。——
当他从衣袖中伸出手时,他握紧拳头。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。
司马昭的表情幽幽恍恍。
仿佛死灰如雪,扑落大地。仿佛焚身挫骨,空得轻松。
司马昭很平静。
“就算刘公嗣的心……想逃去天涯海角……”
“孤,也决不会放他走出半寸。”
啪!!
司马昭的手猛地拍在车撵的扶手上,爆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。
有青色的碎片从他掌心中滑落。
那是玉的碎片。簌簌掉落在马车边的草丛里。
司马昭的手掌,决绝地拍碎了刘禅送给他的那枚玉佩。他的手掌因为愤怒和疼痛,不由按在车扶手上,微微发抖——
碎玉的裂痕震麻他的手指。割破了他的掌心。
贾充震惊地看着司马昭的指尖慢慢滴落鲜血。
“子上。……息怒啊……”
愤怒?不。
眼前的人,脸上依然冷静如无动于衷。这冷冷的平静如同面具,是一个陌生的人带着绝望的面具,在展现这内心深处浩瀚的狰狞。
司马昭的确变了。他不只让人陌生。更在这样的时刻令人觉得恐惧。
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。
“公闾,听令。”
“……子上?”
“今晚的宴会,孤要缺席了。”
“因为孤要连夜回去,把他揪出来——”
司马昭的声音像在地面慢慢爬行的熔浆。
“你要替我临时安排好宴会招待。”
“子上!请冷静——”
“你不必随我去,也不必劝阻我——如果你想劝的话。”
“你不必理解我为什么非要如此郑重其事——”
司马昭的眼睛望向空虚,背后仿佛燃烧起黑色的火焰。
“但现在,我想杀了刘公嗣。”
司马昭的喉咙微微一动。
“我想骑上最快的马,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,……”
“抓住他的手腕。亲手杀了他——”
“在他逃离之前。”
司马昭的声音里竟然真能听出一丝向往之情。
他满手都是滑腻的鲜血,而他慢慢从腰间拔出宝剑,专注如同吟诵一首破碎的诗篇——
“是啊。”
“他死了,我就安心了。”
“……我早就应该这么做。在上庸的时候,就应该让他死在我的怀里。”
司马昭手持宝剑。他的嘴角在笑着,声音却冷硬得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所以,如果明天早上你看到我提着他的人头回来……”
“千万不要吃惊,还请替我想个方法掩饰过去——”
“你大概不陌生这样的事情吧?”
贾充突然浑身寒意大起。他怔怔地望着仗剑的司马昭,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是开玩笑的痕迹。
他疏忽了一件事。
刘禅这个善于蛊惑人心的贼子,
不但在司马昭心中种下“仁之世”的种子,也投下了“暗”之光。
而偏偏司马昭对于刘禅的心,不可比待寻常人。
贾充并不在乎刘禅的下场;
但是他不知如何驱散眼前这个暗色的可怖的司马昭。
……
一地玉碎。
鲜血落在美玉的碎片上。
司马昭内心很平静。
他终于热烈地想明白了,现在最大的渴望。
(未完待续)